天通苑没有未来？

晏邻

故事多发的地方，往往也事故多发。

北京的小区，就藏着太多悲剧的过去。

天通苑，被称为北漂第一站，也是全北京规模最大的小区。江湖混迹，人生无奇。通往理想的路诚不可拒，但也没有人会为他人的悲喜多问一句。

Ⅰ

这天，恰逢月底，陈某从天通苑的北区前往天通苑中苑。准确说，他是从自己的蜗居赶往客户的住处。

他没想到客户跟自己同一个片区。省事不少。

他在一家信贷公司上班，平常不用固定坐班，只用放贷，环视四周，搜寻目标。为了业绩，他挖空心思。几月前，由于迟迟没有客户，断了生计，他想了一个办法，跟几家培训机构合作，鼓励学员用借贷的方式来缴纳学费，名义上说是零息，但收取一笔看似便宜的手续费，待到结清尾款时，再追加一笔。而额外收取的费用，与培训学校分成。

只要不让很多人当下割肉，他们就会任人鱼肉。

今天的这位客户，他之前大概看了审批资料，一位北漂姑娘，资质平平，信用尚可，唯一令他担心额度难批的是姑娘名下还有几笔网贷。

这姑娘生活恐怕挺难的。但转念，他更同情自己难。

人一旦只同情自己，就会对他人无情。

她要是还不起就找人给她找事。他这样想。

Ⅱ

小徐刚刚办完借贷，心满意足。更令她满意是，这家她所选的设计培训学校的半年速成班，不仅有大师代课，而且还包分配工作，承诺届时月薪一万起。

回想北漂两年，一直做着不见起色的文案工作，薪资也始终在五六千徘徊，偶尔项目给力，连上奖金还能拿个七八千。但这也经不住高额房租和日常开销的折腾，况且剁手也是常态。

于是动不动就经常超支，只能靠着信用卡及各种网贷透支。

她思忖，只要通过各个平台的来回倒账，不用还款，只用每月支付一点微不足道的利息，就能平稳着陆。

她也始终认为，未来自己迟早是会有钱的，可以一把还完。虽然现在的欠款越来越多，原本微不足道的利息也成了大头。

她意识到情况的紧迫，除了接一些文案私活，也想在学个设计技能，换个更高薪的职业，也能有个更高薪的兼职。所以当培训学校告诉她高达三万的学费可以借贷时，她喜出望外，于是感叹了一句，现在的社会真方便。

现在，她得尽快赶回公司，有个客户的项目上线，她得写几篇稿子，把竞品搞一搞。虽然她知道这是为黑而黑，但现在她急需用钱，为了有钱借，啥活儿都得接，如此一来，她就心安理得。

Ⅲ

M今天原本换休，计划一觉闷到中午，正在熟睡的他突然被领导的电话吵醒。他对着逼仄的房间抱怨了一句“cao”。

领导告诉他，今天公司产品突然在网上多了很多负面，需要他联系几家媒体删稿。领导也骂骂咧咧，这一看就是对手公司的恶意黑稿。

虽不情愿，但也只好领命。在给媒体朋友打电话之前，他先给自己定了一份外卖，朋友也都是酒桌上的朋友，很铁，很爽快的答应，并仗义的表示以后还有类似的事儿尽管找我，居然还有人敢给你们找事？。

挂完电话，他还开始在微信里给这些媒体朋友挨个转“辛苦费”，心想这些孙子动动手指就能挣这些钱。

完事儿后，M才发现外卖还没有到。分明就叫的是小区底商的饭馆，怎么这么慢？他见骑手信息一直没有更新，气冲冲的打过去电话，不问三七二十一就痛斥一顿，结尾又加了一个“cao”。

一会儿一定要给个差评。他想。

Ⅳ

37岁的赵某干外卖已经好几个月了。之前他在北京某科技工作写代码，今年上半年由于公司裁员，由于年龄太大，又没能干到领导，只能乖乖的卷铺盖走人。

原本他对自己的年龄并不在意，当公司用劝退的形式来表示善意的提醒，他这才意识到年龄真的能令一个人的一切逐渐失灵。找工作的难度越来越大，同时怀孕的妻子的肚子也越来越大。

情急之下，他就干起了外卖员。

为了方便照顾妻子，他只在天通苑附近跑单，如此之大的体量，也够他每天忙得累死累活。

刚刚他接了一单，地址也凑巧就在自己租的房子附近，想起上午出门时妻子孕吐严重，他看派送时间足够，打算顺路给妻子也送点吃的。

没想到一回到家妻子又连吐不止，他一时抽不开身。这时，客户的催单电话也打了过来，连吼带骂。他不得已，只能暂时抛下仍扒在马桶边的妻子，带上头盔，继续送单。

心中的种种负面情绪汹涌而至。一怒之下，他给客户点的汤里吐了一口痰。

走了几步，心有负罪，觉得这样不对，自己何时变成了这副模样？但又想，对方刚还骂他来着，对付恶人，就得比恶人还恶。

Ⅴ

丈夫走了。

李某缓了好一阵子，才勉强在卫生间站立起来。连着几日，她都孕吐不止，胃里被吐干吐净，唯独吐不完日益压抑的抑郁。

自从丈夫失业，她也因为怀孕丢了工作。或者说，她一直没有什么稳定的工作，怀孕之前她从事直播，签了一个小公司，收入时高时低，生活时好时坏。

自从丈夫求职无门干起了外卖，她就更看不到好转的可能。

曾经一度，她想打掉这个孩子。丈夫极力制止，后来也像看犯人一样，只要得空，就会回家来看看，唯恐她背着他去了医院。

其实她早已放弃了打胎的想法，随着肚子越来越大，她对这崭新的生命也充满了好奇与期待。同时，她也感受到随之而来的压力与恐惧。取而代之的方案，是她提出的希望能回老家，结束北漂。从二十多岁到三十多岁，十几年的光景全搁置在了 这十几平方的出租房。她累了。

都说天通苑是北漂的第一站，可惜她没能走到下一站。那作为最后一站，或许也不错。

但碍于面子的丈夫不想这么狼狈的回家，年近四十的他，一事无成的回家就代表一辈子要被人看不起。

丈夫曾说，我之所以这么功利，就是因为老家的人太势力。

她反问，那送外卖能有什么大出息？

丈夫也深知几率渺茫，但只能自欺欺人，会好的，一切会好了，等经济寒冬过去，企业就还需要我这样有经验的人。

可是，在她眼里，今年的冬天转眼又来了。

为了孩子，她发现，谁都不能指望。这几天，她在网上又联系了几个做直播的朋友，有个小公司可以做孕妇直播。这也是她对自己的职业规划，未来有了孩子也能转型做母婴类直播，这可是现在最赚钱的生意啊。原本她仍没有下定最后决心，但眼见丈夫在电话里被骂的狗血淋头，为了生计她只能百事无忌。

于是她撑着收拾了一番，没敢化妆，只带了一个素素的发卡。丈夫刚刚送来的饭菜她一口没动。没有胃口。她出门了，跟直播公司负责人约的面试时间快到了。

Ⅵ

在这七十平米的房间，季某竟然隔出了三四个直播间，而他在一个角落里喝茶，坐在他对面，是放贷的陈某。

季某道：给你介绍的那几个客户怎么样？

陈某说：还行。你这儿的主播怎么隔三差五就要借贷啊？

季某道：都觉得自己是腕儿里，有头有脸了，自然要打扮收拾了。

陈某说：我看你这儿还有孕妇做直播？

季某道：是啊。

陈某说：孕妇也能带流量？也能给你们挣钱？

季某道：怎么说……兄弟，都是自己人，我们这儿不靠直播挣钱，也不靠带货挣钱。

陈某说：之前好像看新闻说过，有的直播公司是靠收取主播的合同违约金来挣钱？

季某道：大部分都这样吧，一次多签几年，违约金也就能设高点。这也没啥。不违约也没事，违约了那就给我们按约赔偿，从头到尾都是合法的。主要现在的年轻人太贪，做个直播都想一本万利，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。

陈某说：那你们这儿的违约金有多少啊？我听说有的是年薪的五六倍呢。

季某道：差不多吧，有的比这还高，我们算良心的了，能低些。不想干的主播一违约，就需要用钱付违约金，一用钱不就可以找你了嘛。我们挣的都是辛苦钱，你这才是来钱快。

陈某道：那你连孕妇都宰啊？

季某道：是她们自己主动找的工作啊。我这叫促进就业。不过话说回来，能一边怀孕一边出来干直播，家庭条件肯定有困难，肯定会认认真真工作，不会动不动就跳槽，更不敢违约。一会儿还会有个孕妇来面试呢，就咱们天通苑的，我是看离的近，如果离的远上下班我还不想操这个心呢，我们也就是图个噱头，又不是图财害命，看肚子太大也就早点劝回家了。

陈某心中五味杂陈，然后寒暄了几句，便告辞了。

在等电梯时，他看见一个带发卡的孕妇走了出来。看样子怀孕应该有四五个月了。突然，他迟疑了一下，莫名有种想叫住对方的冲动，想问问对方是不是去面试做直播。

然而，直到孕妇的背影在楼道的拐角消失，他也没有开口。